本篇最早於2008年發表於遠流出版公司所屬之「金庸茶館」網站,武俠小說裡的江湖人士,快意恩仇、殺戮四起,除了主要人物外有名有姓之外,亦常有許多不知名小人物,這些小人物往往一出場即斃命,我常常在想:有名有姓的主人物有其特殊的生命際遇,那這些無名無姓的小人物,有著甚麼樣不為人知的生活呢?因此,就專挑書中不知名的小人物,著手為他們編造專屬他們自己的人生故事。

本篇故事取材自《俠客行》第一冊開場的一位無名夥計,原文如下: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提籃,紛紛歸去,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眾人駭然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強盜?」鎮頭雜貨舖中一名夥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只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只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了過來。馬上乘者一色黑衣,頭戴範陽斗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大聲叫道:「老鄉,大夥兒各站原地,動一下子的,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動,那沒事,愛吃板刀面的就出來!」雜貨舖那夥計嘿的一聲笑,說道:「板刀面有什麼滋味……」這人貧嘴貧舌的,想要說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甩進櫃檯,勾著那夥計的脖子,順手一帶,砰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街上……後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蹄踩落,那夥計哀號一聲,眼見不活了。

關於這位「貧嘴頻舌的夥計」,我先後共寫了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屬短篇,內文沒帶到這位夥計,只側寫他的母親歡天喜地想進城見兒子,完全不知愛兒早已橫死;寫完後看了看,自己也不甚滿意,所以又花了大概兩天多的時間,重新編寫一萬多字的第二版本:「金花」,和第一個版本相同處在於,重點仍然放在這位橫死的夥計他母親身上。

我向來臉皮厚的很,雖然這都是舊作,但還是把兩個版本都貼上,有耐心看我亂說者請多指點,沒耐心看者其實也是人之常請,畢竟真的太多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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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一

 

木金嬸抬頭看看高掛的太陽,心裡想著這天還真熱;她拿衣袖抹了一下脖子上的汗珠,看見前面不遠處有座茶棚,想說不如去買碗茶解渴順便歇歇腳,主意打定,於是往茶棚走去。

木金嬸家住月塘村,十九歲那年,嫁給村中鑿井過日子的木金作妻子,七八年後才生得一子,名喚阿東;木金鑿井功夫了得,經常四出鄰村,替人勘點挖井,一家三口,日子雖然清貧,卻還算得過;阿東三歲那一年,木金翻過山頭到張家莊疏濬古井,怎料井璧土石鬆滑,坍了下來,木金給埋了個嚴實,眾人花了半天搶救,才將奄奄一息的木金給挖了出來,未及抬回月塘村口,一氣已絕,木金嬸哭斷肝腸,幾度暈癱在地。

木金死後,木金嬸一人獨力撫養阿東,日子辛苦,不在話下;到得阿東十六歲時,便由村口張老爹作薦人,將阿東引到侯監集上的一家雜貨舖去幹活兒,這月塘村與侯監集有半日之遙,加上舖子裡的活兒又多,因此,阿東吃住都在舖子裡,一年中,也不過回家三五次,木金嬸雖然不捨,但見阿東每次回轉家來,身子又壯些、口齒也伶俐了,木金嬸心中也是安慰。

有事便長、無事便短,轉眼,阿東在雜貨舖裡幹活兒也有了四五年,木金嬸開始盤算是不是該給兒子討房媳婦兒了;前回趁阿東回家之便,就詢他可有相熟的年輕姑娘,阿東裂嘴嘻嘻,胡話拿來亂說一通,木金嬸拿他沒法子,只得罵他不正經。

木金嬸忖度兒子應該沒有相熟的姑娘,於是便去請託村中專門替人說媒的王大娘幫忙留意;沒多時,王大娘便喜孜孜的來到木金嬸家中,說是吳家剛巧要替女兒-阿彩尋婆家,這阿彩木金嬸是有見過幾次,模樣兒清秀且先不說,可喜的是,性情溫馴乖巧又極為勤勞,木金嬸心下很是滿意,當下便跟王大娘拿了阿彩的生辰八字,打算找個日子,上侯監集跟兒子說去。

這一日,雞鳴才第一遍,天空還濛濛然的時候,木金嬸就起身,她隨意弄點早飯吃了,收拾了乾淨後,天色已然大亮,她轉到屋後,舀水擦洗了手臉,回到屋內,拿了幾件新作的衣裳,打算給兒子替換,然後又帶了幾個阿東愛吃的饃饃、餅子,拿條方巾,裹成一個包袱掛在肘間,再將寫有阿彩名字、生辰的紅紙放在懷裡,然後,出門而去。

走了大半日,日頭已經高掛頭頂,木金嬸覺得這天還真是熱,她看見前方有座茶棚,便想不如去買碗茶解渴順便歇歇腿,她走進茶棚坐定後,跟店主要了碗粗茶,喝了兩口後,覺得肚腹有些餓了,於是從包袱裡,拿出一個饃饃就著茶水吃了起來,她邊吃心下邊琢磨,約莫再個把個時辰應該就可以見到兒子了、這門親兒子應該會很滿意才是吧、娶了媳婦兒過兩年也就有孫子可以抱了吧,她邊想邊覺得這十多年來的辛苦總算沒白費,嘴邊不禁掛起一抹微笑。

木金嬸正自發想間,兩名漢子肩頭上挑著擔子,一前一後的走進茶棚,二人將肩上擔子擱在地上,同坐一張桌子,跟店主各要一碗茶後,聊了起來。

一名年紀較長者道:「小哥兒,今日這樣早就收啦,集上還沒散呢。」

那年紀較輕者回道:「經過昨兒個那麼一鬧,我還想留著這條命兒,還是早早回去的好。」

「昨兒個怎啦?」

「您老不知啊?昨兒個散集時候,山大王來尋晦氣,放馬踩死了個小夥子;還有,那賣餅王老漢不知怎麼得罪大王,也死了。」

「王老漢死啦?怪道今日不見他,他是怎生得罪大王的?唉!可惜,他的餅子著實不錯,家裡的回回都要我帶幾個家去吃。」

「聽說是藏了大王的物事。」那店主聽二人談及昨日之事,便湊了過來接話。

「是啊,你別瞧那王老漢一頭花白,還是個練家子,一人打數人。」

「王老漢是練家子?」那長者一臉奇道:「素時見他是連路都走不穩的,嘖嘖,真是看不出來。」

「對啊!」那年輕者道:「王老漢和山大王們打的乒乒乓乓的,還在屋頂上跳過來跳過去的,要不是我親眼瞧見,任誰說我也不信。」

鄰桌的木金嬸,只想著要去見兒子一事,對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她想盡早看到兒子,於是便將饃饃三兩口塞進嘴裡,喝乾那碗茶,喚來店主,將茶錢付了,便起身往侯監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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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二

 

金花眼前一黑、往後便倒,豬婆嬸趕緊扶著她的身子,並死命掐她人中,過了半晌,這才悠悠醒轉。

 

沈金花,原住鄭州東邊山坳子裡的山口村,沈老爹是個鑿井師父,經常四出鄰村,替人勘點挖井,生活上還算過得去;六歲那年,娘親因病而故,沈老爹無法家裡外頭兩面兼顧,於是再娶楊氏塡房;那楊氏為人敦實,對她也十分疼愛,不論飲食起居,皆悉心照料,家中亦打理的整齊乾淨,過得幾年,楊氏添了兩個兒子,對她就沒那麼全心,雖說衣食照舊,畢竟有了親疏;繼母雖然偏頗親生,但她生就溫順沉靜的性子,也不怨天尤人,日間幫忙照顧弟弟,得閒時則做些女紅-或繡幾條手帕、或縫幾塊頭巾,寄在鎮上綢莊託賣。

年歲越長,金花岀落得越見標緻,身形嬝娜、膚色白皙,看上去竟有幾許風流媚態;十六歲上,那鎮上綢莊的勾老闆看上金花的針線活兒,託劉媒婆上門說親,沈老爹不捨女兒,於是回說再等兩年,劉媒婆豈甘輕易罷休,然三說四講,老爹總是不依,劉媒婆無奈,只得怏怏而歸。

那一日,沈老爹翻過山頭到張家莊疏濬古井,怎知井壁土石鬆滑,坍了下來,井身狹隘無處可躲,給埋了個嚴實,眾人花了半天搶救,才將奄奄一息的沈老爹挖了出來,未及抬回山口村口,一氣已絕,金花哭得肝腸寸斷,那楊氏更是哭癱在地。

沈老爹一死,沈家生活頓失依靠,連後事都無法打理,全仗鄰里湊了些錢,買副薄棺收殮老爹,暫且浮厝屋旁,而楊氏想著往後的生活,盤算了半日,將金花喚到跟前。

「金花,我跟著你爹這麼些個年了,原本指望下半輩子有個依靠,誰知道你爹他就這麼一聲不吭的走了,丟下我們……」楊氏說著說著,兩行眼淚簌簌而下,金花也跟著垂淚不已。

兩人哭了半晌,楊氏拿手抹了眼淚,道:「金花,你年紀也不小,也懂事兒了,你爹在的時候,咱們就是作一天、活一天,你爹走了,連他的後事都無法張羅齊全,我一個人撐這個家,實在難我苦命,我認了,這輩子就這麼算了,但實在不忍心看你跟著我這麼的捱早陣子劉媒婆提的事兒,你應了吧,先前你爹不捨得,我也不捨得,你長得這麼水秀,原該找個更好的婆家才是,可現今不同了,你應了這事兒吧那勾老爺雖然年歲長了些,但總算是富貴人家,你跟了他,好歹生活有個著落,我也好把聘禮變賣來圓了你爹的事兒不是這後娘逼你嫁,只是實在沒有法子你爹還在的時候,對你是疼愛有加,就當是報你爹的恩,應了這事兒好嗎?」

金花垂淚不語,後娘的話、爹的後事,在她心中百轉千迴,思前想後,無奈之下,只得點頭應允。

隔兩天,劉媒婆偕同勾老闆藉祭奠老爹之名來到沈家,那勾老闆名作繼先,四十有餘,因為保養得宜,看上去倒也不顯老;勾繼先在沈老爹靈前上了香、囑咐劉媒婆幾句後,就先行離去,劉媒婆拿出行前勾繼先交付的銀子給楊氏,讓她買副上好棺材,將老爹好好兒的安葬。

第二天,劉媒婆送來幾匹上好布料、幾斗白米,權做聘禮,言明三日後來迎娶;沈家老爹後事妥善後,楊氏將布料典了出去,換得銀兩還了鄰里。

迎娶當天,劉媒婆跟著一頂青呢小轎前來──那勾繼先通曉人情,知沈家喪中不宜張揚,故捨大紅花轎──楊氏在屋中幫著金花打理,雖說熱孝在身,但今日總算喜事,也不好太過素白,因此揀了件乾淨的碎花衣裳換上;金花穿戴停妥,跪倒在地拜別楊氏,楊氏將她攙起,不覺也是兩行清淚。

「孩子,委屈了你,你爹才能入土為安;今天是你大喜日子,這個家實也拿不出甚麼體面來。」楊氏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綠玉墜子,上頭用紅線繫了個雙喜同心結,又道:「這墜子是從你爹的事兒節下來買的,雖不值幾個錢,但總算是我這個做後娘的一點心意。」

楊氏將墜子戴到金花的頸上、塞到貼肉裡衣,道:「勾老爺看上去,是個大方的人,你過去後,就好好兒的過自己的生活,不用再掛心家裡了。」

金花拜別了楊氏,坐上轎子,劉媒婆吩咐轎伕起轎,楊氏倚在門邊,看著轎子漸行漸遠,不覺眼淚又滾下。

 

勾記綢莊在鄭州算是大舖,門開有六扇、屋深則三進,門前搭岀布蓬,置放一張矮桌,上頭擺著外人寄賣的手帕、頭巾、揹帶等等,前堂深有數十步,臨門一櫃直放,一捆一捆的棉、麻、竹布,或橫放櫃上、或直豎壁櫥,裡邊另有一櫃檯打橫,掌櫃的就在此坐鎮,掌櫃身後壁櫥上,則放置上等布料-或絲或綢或緞;櫃檯左手邊有一門,過門後則是一天井,地上鋪著青石版,兩邊迴廊接一小花廳,遇有買布大戶、或購買官紗人家,在就此間商談;花廳右邊是廚房,勾繼先請了兩個老媽媽,負責打理舖中飲食;出得花廳,左邊迴廊到底,則是一月洞,跨過月洞、推開紅木雕花門,迎面是一座樓高兩層的大屋,大屋前是一寬闊庭院,其間挖有一池,一座小橋橫亙其上、幾尾錦鯉悠游池中,兩旁栽有垂柳幾株,壘壘假山堆疊池邊、叢叢花草遍佈園中,說不出的清新靜謐,與前堂的嘈雜紛擾,全然是不同景緻。

那勾繼先將金花安置在這後院大屋裡,她長年山鄉貧居,何曾想過此等富貴人家,面對這滿屋的古董、字畫,真是:事事透著新奇、件件未嘗親睹。勾繼先還買了個名喚英兒的小丫環,貼身照顧,這英兒年紀十四,極為聰明靈巧,金花憐她同為貧苦出身,年紀又相彷彿,遂以姊妹相待,英兒也知主母疼惜,因此更加忠心侍奉;勾繼先對金花的供養極為優渥,雖然身處富裕,今花卻也不忘後娘的掙扎,便時時暗些體己,讓英兒給楊氏帶去,楊氏雖沒了丈夫,卻有了金花的接濟,加上自己做些零活兒,日子上,總算能過。

勾繼先一年裡總要出遠門幾趟,每回總要個把月才歸,可他卻從不提要金花同往,金花也不問,日子就這麼安穩平順的過;四五年後,她生了個男孩,取名作:旭東,勾繼先對這孩兒極為疼愛,到東兒一歲多時,勾繼先忽然提說要帶她母子回老家去,金花到這兒也有了六七年,從不曾聽勾繼先說到老家,今番聽說有個老家要回,心中不禁惶惑:也不知老太爺、老太太是否還健在?為人又是如何?家中又是怎生光景?

 

帶著不安的心情收拾著東西,勾繼先雇了兩輛大車,裝了些物事,把英兒也帶了上去;車行轆轆,走了三四天,來到一處名為過溝寨的市集,金花從車裡望岀,也有店舖、也有商棧,街上人行熙來攘往,是個熱鬧的市集;馬車續向前行不多時,停在一朱門大戶前,門前兩名家丁迎上前來,看是自家老爺歸來,一名連忙往裡通報:「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幾名家丁接著從裡頭奔出來卸行囊,金花看到這等排場,不禁怯了膽,勾繼先拉著她的手便往裡走,英兒抱著孩子跟在後頭;入得大門、繞過照壁、行過前院、進到大廳,才剛站定還未及細看,就見幾名婢女簇擁著一名婦人從內堂出來,金花細看這名婦人,年約四十許,腦後綰了個髻、斜插一隻鳳頭簪、頸間一圈珍珠,顆顆渾圓光澤,不禁心想:「怎麼老太太這般年輕?」

勾繼先對金花說:「這是大太太,你上前去請安吧,今後就以姊妹相稱;這個家,素來都是大太太在打理,你有不明之處,就多聽從大太太的指導。」

聽得此言,金花不禁一愣,心下茫然,想得一會兒,忽然明白──自己被誑做側室了!

原來勾繼先早有妻室,他妻子姓孫名鳳珠,娘家是許州城裡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因緣際會下,孫太爺將他招做女婿,鳳珠豐富的陪嫁,讓勾繼先在許州、鄭州先後都開設了綢莊,生意越做越起色,賺了錢後,在許州不遠處的過溝寨置了房產;鳳珠在孫家驕縱慣了,嫁做人婦後,對丈夫依然不改顏色,勾繼先因著孫家之故,才得以鴻圖大展,因此,對夫人的頤指氣使,耐著性子忍讓,久了,變得有些懼內;勾夫人先後生了三個女兒,勾繼先對沒兒子一事,心頭總是抱憾,幾次三番想要納妾,那鳳珠豈肯應允,於是勾繼先就藉著在外營生之便,私下娶了金花,等生了兒子,想那鳳珠無可阻擋,這才攜了親兒、妾室返家但金花她哪能盡知這其中許多曲折,然而,事已至此,當真無路可退,無奈之餘,只得上前拜倒,英兒抱著孩子也跟著跪在地上。

勾夫人明白丈夫在外私娶妾室,心下懊惱至極,口中冷冷說道:「我哪來這等福分,有這樣狐媚子的妹妹!」眼角瞥到英兒手上的孩兒,問道:「哪來這孩子?」

英兒跪在地上答道:「大奶奶,這是小少爺。」

「呸!勾家沒這等來路不明的少爺!」鳳珠說罷,恨極了的瞪了勾繼先一眼,扭頭就進內屋裡去。

勾繼先將早已淚流滿面的金花扶起,溫言道:「你姊姊只是一時沒法兒接受,所以說話難聽些,你就別往心裡頭去,過些時日,就沒事了。」跟著吩咐僕婦,將她母子安置到偏西的廂房,自己則往正屋向孫鳳珠開解而去。

金花無奈之餘只得隨孫家僕婢指引,走到西廂而去,進到裡屋、坐在床沿,想自己忽爾從正房降做側室,已是難堪,那大房對己又是如此這般,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又滾滾而下,英兒手抱孩兒在一旁跟著掉淚。

自來這勾家宅院後,金花日日都往正屋裡去向勾夫人請安,那勾夫人非但不將情領,更把一些難聽的話拿來羞辱她,底下僕從也是冷淡以對,金花受了委屈,也只暗自吞忍,未敢說與勾繼先;過得七八日後,勾繼先要回鄭州,金花喜出望外,原擬可以脫離這難堪的生活,怎料勾繼先卻是要她留在此間,金花聞後心頭涼了半截,幾番求懇,終是不允,無奈之餘,只有以淚洗面。

待得勾繼先一啟程上路,勾夫人立即將她趕到後庭別院的小屋裡去,把英兒撤了並調往廚房,另派了一個名喚雁兒的丫環到她房裡,名為照料孩兒,實則監管她母子;這雁兒在勾家也有個幾年,眼色甚為精乖,她自是知曉主母臉色,於是對待金花愛理不睬的甚為疏懶;金花房裡偶有缺少,請託雁兒取去,不是三推四拖、就是物不對辦;對此,金花也不敢多說,只有自己暗自垂淚;饒是勾夫人這般對待,她仍舊每日抱著孩子前往請安,勾夫人不是拿話羞辱,就是讓她鵠立半天不理不睬;金花日間捱氣、夜間哭濕衾枕,當真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數月後之後,勾繼先回來時在廂房裡見不到金花母子,尋到後院小屋,他不禁心中有氣,金花不敢說屈,只託言自己圖這兒清靜,那勾繼先怎會不知鳳珠個性,只得拿話相慰,又見屋裡物品短缺,於是將雁兒喚來罵了一頓,那雁兒便將金花記恨在心;不數日,勾繼先出門離家照管生意,雁兒便在窗下說道:「二奶奶若不滿意,儘管說了便是,如今倒好,無端讓老爺一頓罵,還真沒臉面,也罷,明兒我回了大奶奶,就請大奶奶著個細手來替換便是。」金花人在屋裡,欲要辯解,又不知該何說起,只有忍在心中。

第二天一早,金花在屋裡等不到雁兒端水洗臉,只得就著毛巾胡亂擦拭幾下,然後前往正屋;一到正屋,勾夫人見著她便罵:「好個專挑是非的狐媚子,這雁兒在我屋裡多年,也不曾怠懶,我好意著她照管你們母子,你不知感恩倒罷,還在老爺面前搬弄是非、瞎三道四;怎麼,難道要我替你端水倒茶、伺候早晚,你才滿意!」

金花一聽,唬得趕緊跪倒地下。

勾夫人冷冷說道:「既然雁兒小,照顧得不痛快,我且做個濫好人,派個年紀大的,有經驗的給你。」向底下喊著:「周媽,去叫瑞婆好生伺候著你們二奶奶,再要有個不是,唯你是問!」

底下一名中年僕婦應答著離去。

勾夫人起身走到金花身邊,陰狠狠的道:「我的好妹妹,姊姊這樣的安排,你可滿意了!」

伏在地上的金花,只管發抖,什麼也不敢說。

「不知好歹的東西,哼!」勾夫人袖子一拂,自往前廳而去。

那瑞婆原是在後門邊上照管柴薪的,人上了年紀、耳朵又背,行動自是遲緩,勾家眾僕傭炎涼勢利欺她母子,連飯菜都不按時端上,又或是拿些殘餚冷羹充數,金花只得含淚而吞,好在,英兒不時從廚房暗些食物拿給她,但讓勾夫人知曉後,挨了幾頓鞭子,英兒也不敢再拿食物接濟,少了英兒的幫襯,生活更加難為。

如此又過數月,來到臘月時分,勾家上下,洗刷布置,喜氣洋洋的準備過年,金花雖然日子難熬,但也感染些許喜氣,她左盼右盼,盼望勾繼先趕緊回轉家來。不意,等到年三十,勾繼先卻未見蹤影,勾家趕緊派人出去打探,回報卻是勾老爺在路上遇著翦徑鬍匪,車馬裝備盡被洗劫,勾老爺人卻失蹤了;勾夫人焦急不已,加派人手四處搜尋,卻一無所獲;勾家上下愁雲滿布,金花日日在房裡跪地祈求老天保佑;找了兩個多月,直到積雪溶化,才找到先前被深雪所埋的勾繼先屍身。抬回了勾家,殮在前廳,勾夫人咒詈金花掃把、晦星,不許她哭靈,大葬之日也不讓她送葬。

殮葬事宜過後,勾夫人著即把金花主僕趕出勾家,一行三人無處可去,只得在過溝寨這裡謀生活。她先將身上幾件首飾典了,在鎮外賃了間破屋棲身,那英兒覓到一家食堂當做手,而金花則在一處繡坊作繡工,她的手巧,針線活兒精細,繡坊主人大為讚賞;原本以為可以安靜生活下去,可是沒幾天,勾家派人搗了繡坊,更恫嚇繡坊主人不得收留她,否則將不時來搗,勾家財大勢大,繡坊主人只得將她遣了,此事在過溝寨傳的沸沸揚揚,這兒的居民多半畏懼勾家財勢,自不敢再跟金花接觸,鬧到後來,連破屋的主人都催促著要她儘早走人,金花無奈,只得離開。

金花抱著孩子,徬徨無依、踽踽獨行,堪堪走到鎮外,忽聽身後有人呼喊,她停步回頭看去,卻是那英兒自身後奔來。

「二奶奶,您不要英兒了嗎?」英兒邊哭邊道。

「英兒,我怎麼會不要你呢。」金花抹去英兒臉上淚痕,道:「這些日子,多虧得有你伴著,我心底才踏實,可是,今時不比往日了,你不必跟著我這麼受苦。」

「二奶奶,就是現今不比以往,英兒才更得要在二奶奶身邊服伺您呀;眼下二奶奶身邊沒半點人,生活起居誰幫您打理?」

「傻丫頭。」金花苦笑道:「我又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出身,身子沒那麼嬌貴,生活中的事,我還應付得來;倒是妳」金花頓了一下,接著又道:「打以前我就拿妳當妹妹看待,妳年歲也有了,眼下妳雖然有份工,吃食暫時無缺,可以後呢?是不是該給自己打算打算?」

英兒低頭咬著嘴唇默默不語,金花拿英兒看了看,又道:「英兒,妳聽姊姊一句話,將來如果有機緣,遇著了好人家,就嫁了吧,我們也不要貪什麼才貌、也別求什麼富貴,就算窮點兒、苦點兒的,只要是真心待妳的,妳就應允了,知道嗎,別像姊姊這樣……」說到此,眼中不禁滾下淚珠。

「二奶奶,您別這樣,說到底,都是那老虔婆太過惡毒,您又太過善良,才會這麼被欺侮!」

「嗯,算了,萬般都是命,是我自己命苦,也怨不得他人。」金花抹去了臉上的淚痕,繼續說道:「妳好好兒的在這邊過日子,別盡想要跟我去了,記得姊姊剛剛的話,有好人家就嫁了,知道嗎。」

「那那二奶奶,您要往哪裡去?」

英兒這一問,正是觸動金花心底最徬徨處,一時之間還真拿不定該往何處去,好半晌,才道:「我我回鄭州去!」想到鄭州就想到娘家,語氣堅定許多「我回鄭州娘家。」

「嗯,二奶奶回自家裡去,生活上,才互相有個照應。」說到這兒,英兒忽然跪倒在地,垂著淚道:「二奶奶,英兒不在您身邊的時候,您要多保重。」

金花將手中孩兒放下,把英兒攙起,「你自己也是,要好好兒的保重自己。」說完,抱起孩子,便欲轉身離去。

「二奶奶」英兒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荷包,遞到面前,道:「這兒有一點碎銀子,您拿去做盤纏。」

「這萬萬不可,妳跟了我這麼些年,我都沒能給妳什麼,怎好再拿妳的銀子!」

「二奶奶,就像您剛剛說的,我有一份工,吃食也無缺,這銀子我一時半刻也用不上,可二奶奶您不同,這到鄭州路途遙遠,您總得要有個盤纏;英兒人小力微,身邊也只有這麼一點兒,二奶奶您別推辭,拿去用吧!」英兒說完,將荷包塞到金花手中,轉身便跑。

金花想著英兒的好,又想到從此將一人孤身,不禁又兩行眼淚滑落。

自金花離開過溝寨之後,英兒則繼續留在食堂做事,勾家並沒有特別為難她,幾年後,英兒跟食堂裡的廚師-阿全作了夫妻,後來夫妻二人到外地另謀發展,英兒替阿全生了二子一女,一家生活和樂,早些年,英兒也曾想尋回金花,卻苦於事多不得空而作罷,待得自己營生,產下孩子後,便將心力放在孩子身上,尋金花一事,終究不得成。

 

那金花別了英兒之後,抱著孩子,獨自個兒悽悽惶惶的上路,鄭州於此相距遙遠,對前往鄭州之路,她心中又全沒個主意,只有且瞧且行;母子二人挨挨蹭蹭的走了十餘日;這一天,來到一個小村落,她向此地的村婦問及前往鄭州路徑,一問之下,才知她行錯路頭,錯過鄭州了,不禁心中暗暗叫苦,不得已,只能回頭重覓路徑,不意此時,手中孩兒發起燒來,這個村落甚小,僅只十餘戶人家,根本沒有郎中、大夫;這村婦渾名豬婆,打小在這小村落裡長大,為人甚是熱心,見金花風塵僕僕又孤身獨個兒,便好意領著金花去五里外的侯監集尋大夫,又替金花代墊診金、藥費,事了,更將金花收留家中。

住得月餘,金花千恩萬謝的告辭,尋回山口村去,卻見故居早已燒成白地,那楊氏及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亦不知所蹤,人事幾番更迭,往日舊識亦不復所見,站在斷垣殘瓦的故居前,她惦念起收留她的豬婆嬸,在受盡炎涼勢利後,益發珍惜這份溫暖人情,於是便帶著東兒回到侯監集外的這個小村落居住,村落雖小,居民卻個個古道熱腸。偶有旁人問及往事,金花不願多談,且將孩子從了己姓,並把名字隱去一字,喚是沈東。

當年金花在鄭州城裡居住之時,那勾繼先曾教得她識字,更將一些「女訓」、「女誡」、「列女傳」等女書拿與她看,阿東七八歲上,她便想調兒習字,阿東這孩子生來聰敏,也知娘親窗前燈下一針一線替人繡製衣物的辛苦,可他卻偏偏對讀書一事不耐煩,認真了幾天後便嚷著要替人牧牛緩解母親辛勞,金花訓了幾頓也拿他沒法子,只得由他;阿東每日到地主家將牛牽出,覓個草茂水盛之處,便將牛繩栓在樹幹上隨牠任意吃草,自己則和一班牧童嘻耍、爭鬧,每日所得,則盡悉交付金花,這麼幾年下來,阿東變得極為貧嘴滑舌,凡事總愛插上一嘴,或嘲弄、或譏諷、或瞎說上幾句,對此,金花很是頭疼,可每每訓誡阿東時,他便拿些渾話回嘴,常讓她哭笑不得,益發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算來,阿東也有十三四歲了,於是便要他辭了牧牛一事,改去木雕師傅那兒學習雕刻神佛。

去了木雕處不到一個月,阿東便讓師傅給攆了回來,說是過於貧嘴多舌,有褻神佛,所以不願意教授,金花氣極,拿起竹棍便打,阿東一邊挨揍,一邊也不停嘴的辯解,她後來力也乏了、氣也疲了,便丟了棍子,幾天都不與兒子好臉色;豬婆嬸將這事兒看在眼底,便與金花說:「阿東這孩兒生性活潑,又好說話,讓他刻神雕佛,只怕悶死,不如送去學做生意,或許是條出路。」金花思索後,甚覺有理,於是便請託村口的角斗巴公公做薦人,將阿東引到侯監集上的雜貨舖去幹活兒。

那侯監集是個很大的市集,商棧繁多、比鄰而接,街道上熙來攘往、摩肩接踵,兩旁商販大聲吆喝、此起彼落,端的是熱鬧非凡,阿東在這兒,或和幾個同事夥計拌嘴、或和前來買辦的年輕外向姑娘調笑兩句,日子是如魚得水般的快活;每日清晨趕在早市前便到舖裡,夜間掌了燈後才回到家中,饒是這般起早摸黑,卻也不見他說苦、喊累;如此幾年下來,阿東從學徒而夥計而成領頭兒,幾個舊時同事,不是調往分舖便是另謀他就,舊人走新人進,阿東也不寂寞;工作久了,自然工錢也高了,別看阿東嘴底不饒人,對母親卻也孝順,月俸領了就交予母親,更不時從舖裡暗些乾物-有時幾朵香菇、有時一小袋筍乾、又或是一些鹽、醋等灶上調料-給母親嚐鮮;金花不許,阿東卻總是嘻嘻笑說無妨,金花雖覺不妥,卻想也是兒子孝心,因此心底也是欣慰。

早些年時金花全仗針線維生,時日一久,眼力大是受損,而今阿東的月俸盡夠她母子兩生活上使,於是便將針線活兒給減些了去;日子平平順順的過下來,逐漸不再將舊事縈懷於心,而將全副心力,寄託在兒子的未來,她開始盤算:是不是該給阿東對一門親?

這一日晚飯後,金花便在燈下提及此事。

「東兒啊,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該娶個媳婦兒了?娘問你,有沒有相熟的,或是跟你要好的姑娘?」

阿東裂嘴嘻嘻道:「要好的喔,有啊,我俊著呢,好多姑娘都喜歡,像來買油的清兒呀、買掃帚的大姐兒呀、還有小梅啊、阿滿呀、月兒、心姐兒」阿東一口氣數了十來個名字,接著道:「她們各個來舖子裡都爭著同我說話哩。」

「我同你說正經話,你別光拿渾話亂應。」金花沒好氣的說道:「你這浮油性兒,是該有個媳婦兒來定定。」

「我沒說渾話哩,再說,阿娘不怕新媳婦兒苛刻您嗎?像天二娘,不就常來同您話媳婦兒不是!還有,寶婆婆前年還讓媳婦兒趕出門咧!」阿東振振有詞道:「阿娘,您還未老,兒子也還小著,這事兒以後再提。」

「你還小?娘在你這歲兒時,已經」金花猛地住嘴,她是極不願再想起塵封舊事的。

阿東見母親不說了,於是就嘻嘻笑道:「阿娘別沒事發愁,白了髮就不好玩兒啦!我去睡覺了。」說完自顧自的進去內屋,躺到炕上。

金花隔著門說道:「你要沒相熟的姑娘,娘就替你找媳婦兒啦……你聽明白沒?」

這邊廂阿東來個相應不理,那邊廂金花便暗自忖度,該找個怎樣的姑娘好呢?

第二日,金花便將此事拿與豬婆嬸說,並請豬婆嬸替她多留意,不數日,豬婆嬸便帶來好消息,說是鄰村的吳家想替女兒阿彩找婆家,金花聽後便和豬婆嬸同去鄰村看察;正巧看到阿彩蹲在溝邊洗衣服,瞧著模樣兒很是清秀,身段看來也是不錯,心中先對阿彩歡喜了數分,再從旁人口中得知阿彩的性情乖巧又極為勤勞,金花更是滿意;回到家中,便央了豬婆嬸做這個媒人,豬婆嬸滿口答應著離去。

這日下午,豬婆嬸喜孜孜的帶了寫著阿彩生辰八字的紅紙來,並說吳家這門親事十準沒問題,金花滿心歡喜的謝了又謝,二人又閒話幾句,豬婆嬸才離去,金花歪在炕上,拿著阿彩生辰看了又看,她喜上眉梢的想著阿東的親事總算有著落,歪著歪著,不覺眼皮沉重,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待醒來,看窗外日頭將沉,於是便去灶下生火、淘米做飯,她一邊料理晚飯,一邊不時將懷裡的紅紙條拿來又看;她想啊,這些年的苦總算也沒白捱,等阿東娶了媳婦兒,再兩年就有胖娃兒好抱了,想到此,嘴角邊不禁浮出笑意。

 

傍晚時分,侯監集裡,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提籃,紛紛歸去,雜貨舖裡的王掌櫃,在櫃檯裡滴滴答答的打著算盤,阿東則和兩名夥計蹲在地上聊天,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蹄聲漸近,竟然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阿東好奇心起便跑到門邊探看,只見街上眾人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馬匹沖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忽哨。過不多時,忽哨聲東呼西應、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強盜?」

阿東趕緊跑回櫃檯邊躲著,看到王掌櫃臉色慘白,便伸了伸舌頭,道:「啊喲,只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王掌櫃舉起了一隻不住發抖的肥手,作勢要往阿東頭頂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說話也不圖個利市,什麼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那還有你……你的小命?再說,也沒聽見光天化日有人幹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點兒邪……

這時侯監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了過來。馬上乘者一色黑衣,頭戴範陽斗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大聲叫道:「老鄉,大夥兒各站原地,動一下子的,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嘴裡叱喝,拍馬往西馳去。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錚錚直響,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沖來,馬上健兒也是一色黑衣,頭戴斗笠,帽檐壓得低低的。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動,那沒事,愛吃板刀麵的就出來!」

阿東在舖子裡忍不住「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板刀麵有什麼滋味……」他素日裡貧嘴貧舌慣了,忍不住就想要說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甩進櫃檯,勾著阿東的脖子,順手一帶,阿東只覺得脖子一緊,連氣兒也轉不過,跟著身子騰空,飛出舖子,砰的一聲,整個人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阿東被馬拖著而行。後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蹄往阿東身上踩落,只聽哀號一聲,眼睛向上一翻,登時斷了氣。

王掌櫃看阿東被甩出門外,趕緊伏身櫃檯下,嘴裡不住念佛、身子只管發抖,門前鬧了個天翻地覆,他是連頭都不敢探出櫃檯一下。

金花在家裡將飯菜料理停妥,天色已然全暗,約莫是阿東到家的時候,於是便點了燈,把飯菜端上,將身倚在門邊,等待兒子歸來;等月娘都浮現山頭,還未見阿東人影,她想:「許是今晚睡在舖子裡了,這孩子,不回來也不先說一聲。」過往,阿東也曾夜宿雜貨舖,因此,她也不為意,於是就著冷飯,隨意吃了,看夜也深了,便將門給掩了,進內屋裡睡去。

那侯監集直鬧到半夜才得安靜,王掌櫃趕緊讓其他夥計上了門板,自己則躲進棉被裡抖著,等天都大亮了,這才大著膽子出門查看,門外一片狼藉,阿東肚破腸流的屍身在不遠處,連那賣燒餅的王老漢也滿身是血的死在道旁;王掌櫃拿了些銀子,叫兩名大漢,把阿東的屍身用門板抬了送回家去。

同往常般,金花吃了早飯、打理完家務後,便拿張小板凳兒,坐到門口,趁著日光,做起針線活兒,不多時,豬婆嬸前來串門,二人就在門邊上閒話起來。

豬婆嬸問道:「昨兒的事,妳跟阿東說沒?他應了嗎?」

金花邊做活兒邊回道:「他昨兒一晚上沒回來,所以還沒能跟他提。」

「又睡舖子裡啦,這孩子真是勤奮,金花,妳這後半輩子就不用擔憂了。」

「但願如此。」金花頓了一下,接著道:「他幹活兒確實起勁,可就愛貧嘴,老沒個正經,唉!有時想想,還真拿這孩子沒辦法。」

「嗳,不就是愛說個話兒,也誤不了什麼事兒,由得他去吧。再說,等將來娶了媳婦兒,自有人去整治,到時候,怕還輪不上妳開口哩。」

「也是呵」金花不禁笑出聲來,停了一會兒,又道:「昨兒那個阿彩呀,看上去是勤奮乖巧,長得也端正,就不知他吳家會否嫌棄我這孤兒寡母的?」

此時,一名老婦人,提著一籃菜,打門前小路經過,見她二人在聊天,便也彎了進來。

「豬婆、金花,你們在這兒說話啊。」

「姜婆您來啦,這兒坐。」金花看是鄰居姜婆,拿張椅子,讓她坐下,又埋頭繼續手邊的工作;豬婆嬸看到姜婆籃子裡的青菜還沾著泥,便道:「這大熱天的,妳還上菜園子呀,不怕這日頭毒辣啊!」

姜婆道:「我一早便去啦,耗了大半日,統共才摘這麼一籃,真是,老啦不中用啦。」

豬婆嬸道:「咱們都有年歲啦,做不來這許多事兒了,讓你媳婦去不成嗎?」

「哎,豬婆,就別提我那媳婦了,成天只會懶在屋裡,家中大小事兒,還都得我這老婆子來收拾,要說她兩句,就繃著臉給我看!」姜婆氣哄哄的,又道:「唉!當初真是給看走眼了,娶了這麼尊活菩薩回來供著。」

豬婆嬸安慰著道:「呀,阿蓮她還年輕,再多調教幾年,自然懂事兒。」

「哼!我不敢想喔,橫豎我再吃也沒多少日子了,到時候,兩眼一閉,什麼都看不見,就清心了!」

「哎哎,瞧妳說這什麼話了,阿蓮呢?我說說去!」

「妳也別忙了,出門去啦;說什麼山裡的大爺們,昨兒去翻了市集,鬧出了人命,一早就跟我那不成器的臭頭瞧熱鬧去了。」

金花聽到市集出了人命,不由得心頭一震,一個不留神,繡針戳進指肉裡,她連忙拔起,看血珠湧出,便把手指放到嘴裡吮著,跟著問道:「姜婆,您說集上出了人命,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

「是甚麼人我倒不清楚」姜婆歪著頭想了一想,道:「妳家阿東不是在那兒做事,他沒提麼?」

金花正要搭話,忽聽門外有人叫喊,於是放下手邊針線,起身出去,豬婆嬸和姜婆也跟在後面;只見門外兩名陌生大漢問這兒是不是沈東家,金花未及回答,便看見地上一片門板,上頭一張草蓆裹著露出兩隻腳的屍體,她認得那腳上的鞋子正是日前自己親手縫給兒子穿的,金花眼前一黑、往後便倒,豬婆嬸趕緊扶著她的身子,一邊死命掐她人中,一邊和姜婆合力把她抬進屋裡。

 

天色昏黃,日已西沉,幾隻歸巢烏鴉,在樹梢吵擾不休,來金花家裡幫忙的鄰居們也都散去,只有豬嬸婆陪著。一整天下來,金花哭厥過去幾次,眼下軟在椅上,聲也嘶啞、淚也流乾、臉色煞白、不發一語地直望著門外一口裝著兒子屍身的薄棺,豬婆嬸端來的一些飯菜、湯水擱在桌上,也都沒動。

豬婆嬸邊抹著眼睛邊勸道:「妳別哀傷過頭了,這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妳整日茶飯不進,傷身子的,阿東在泉下也會不捨。」她勸了半天,金花也不理,還是兩眼痴痴,看著棺木。

四野寂寂,幾點星光綴在天幕,屋內昏暗,豬婆嬸便替她點了蠟燭,豬婆嬸的女兒在這時候過來喚娘回家吃飯。

金花忽然啞著嗓子道:「阿姐回去吧,我想一人靜靜。」

豬婆嬸不放心她一人,還待要說,她又拿眼望向屋外,豬婆嬸無法,只得跟女兒回去,臨走前,又說又勸的好一會才離去。

金花望向門外,動也不動的坐著,腦海中,一幕幕前塵往事不斷翻過,她想到幼時母親的懷抱,依稀還聞到娘親的味道她想到爹爹的大手,指甲縫裡總有沒清乾淨的污泥她想到後娘給的玉墜子她想到在鄭州城的日子,無須憂、不必愁,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她想到英兒,這忠心護主的女孩她也想起那勾夫人咒詈她掃把、晦星她又想到了阿東,這孩子平日裡逗弄她笑、惹她氣惱、偷藏東西給她……

燈芯爆出一點火星,驀地,眼前一黑,蠟燭已燃到盡頭;金花看著月光鋪灑的門庭,覺得一切指望俱已成空;她緩緩地起身,墊著椅子,站到桌上,將衣帶解下,繞過屋樑結成一環,她把頭套進環裡,緩緩地閉上眼睛,一腳踩了出去,身子懸在半空搖晃了幾下……

月色皎潔,照得四野清明,不知什麼驚動了棲在樹上的烏鴉,啊啊嗚嗚的飛了起來,夜風習習,烏鴉亂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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